2015年2月4日 星期三

藝術作為「驅魔」儀式──談果戈里的《外套與彼得堡故事》

文/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系副教授 鄢定嘉

走進果戈里的聖彼得堡


十九世紀的聖彼得堡不僅是俄國的中心,還一躍為文學要角。由於城市與生俱來的「無中生有」特質,作家們勢必得在現實描寫上鋪襯層層虛幻,才能表現現實的變形與人性的扭曲。普希金的長詩《青銅騎士》和中篇小說《黑桃皇后》、果戈里的《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別雷的《彼得堡》等一脈相傳的「彼得堡文本」,滲透虛實疊映的氛圍。
在彼得堡文本形構的過程中,果戈里厥功甚偉。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V. Nabokov, 1899-1977)認為,儘管普希金已經注意到彼得堡「古怪、黯淡的綠色」天空,但只有生活在鏡像世界中的果戈里,在書寫彼得堡時這個「反過來的世界」時,才真正探索與展現了它的陌生性。
果戈里筆下第一位出現在彼得堡的人物,是〈聖誕節前夜〉(《迪坎卡近鄉夜話》)中的鐵匠瓦庫姆。為了取得凱薩琳女皇的鞋子以取悅佳人,瓦庫姆乘著魔鬼「空降」彼得堡,他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用充滿好奇的眼神觀看五光十色的首都。
正如作家在〈一八三六的彼得堡筆記〉所寫:「很難把握彼得堡的總體表情」,於是他採「借喻」手法,以城市主動脈涅瓦大道為象徵,讓《外套與彼得堡故事》在此開場,並以人身上的物件,鬚鬍、帽子、裝束等物件的更迭,交代一天內的人事變遷,勾勒城市圖像,製造空間的縱深感,將彼得堡的地景風貌帶入讀者視野,再聚焦主角,從這個「充斥著官員、商人和德國工匠」,並夾雜藝術家這種「非常古怪的團體」的城市中,抽出官員、藝術家兩條主線,帶出他們的遭遇,並以工匠、裁縫串場,加上一些怪誕場景,營造莊諧交雜、笑淚交織的敘事脈絡。
現實中的聖彼得堡結構嚴謹、層次分明,以涅瓦大道為中心,切割出不同的居住空間。然而,〈涅瓦大道〉的敘事者在小說結尾指出這條大道上除了路燈,一切都是幻象,對文本中的人物而言,無論空間或精神的越界,都可能導致失敗或災難。〈涅瓦大道〉兩位主角──軍官皮戈羅夫和藝術家皮斯卡留夫──分頭追逐驚鴻一瞥的佳人,結果皮斯卡留夫將神女誤認為女神,只能耽溺夢境,以鴉片換取美夢的持續,最後割喉自殺;皮戈羅夫熱情追求德國工匠之妻,卻慘遭工匠及其友人痛毆。〈狂人日記〉的主角波普里辛跨越時空概念的同時,也跨越了感知的界限,進而被送入精神病院。〈外套〉中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在新外套中找到生命力量,首次跨出自己的框線,返家穿越廣場時卻慘遭搶劫,四處求助無門而病卒。
在這個表面真實的藝術空間中,發生的故事光怪陸離,人物遭遇引人同情,甚或掬一把同情的眼淚。與此同時,他們滑稽突梯的言語與行動,又經常製造荒誕不經的畫面。比如波普理辛在精神病院飽受折磨時,神智錯亂間憶起亡母,冷不防地又來一句:「知道嗎,阿爾及利亞總督的鼻子下面長著一顆瘤呀?」阿卡基充滿怨念的鬼魂在彼得堡內四處扒走官員身上的外套,警察抓住「嫌犯」時,卻還想騰出手吸鼻煙,導致鬼魂受不了煙草粉的嗆味打了一個大噴嚏。這些看似與情節無關的細節,充分表現果戈里獨特的幽默美學。

《外套與彼得堡故事》中的「驅魔」儀式

杜斯妥也夫斯基一句「我們都是從果戈里的〈外套〉孕育出來的」,讓彼得堡故事集長期框架在笑中帶淚的「小人物」主題內,把果戈里的作品簡化為官吏社會的臨床病理分析,忽略作家利用「笑」的藝術手法,在理性與非理性、現實與非現實衝突表象下置入深層意義的用意。
自童年時期開始,果戈里對惡(魔鬼)的感受能力就特別敏銳,認為魔鬼漫遊世間,對人宣說惡之華,希冀惡流布人間。這種世界本質,遂成為他寫作時思索的重點,例如〈涅瓦大道〉的結尾處的幾句話:「除了路燈,這條大道上的一切都是幻象。涅瓦大道無時無刻都在欺騙世人。……當惡魔親自點燃燈火,為世間萬物籠罩一層假面之際,尤其如此。」就蘊含作家對惡無所不在的體悟。
果戈里不諱言自己身上匯集各種齷齪的東西,而且種類雜多,無人能出其右。但他同時也說:「我喜愛善,尋找它,恨不得一下子就找到它;我不喜歡我身上卑劣的東西,不像我的人物那樣與它們手牽著手。我現在和未來都要同它們作戰,並一定要驅逐它們。」他在人的卑劣與庸俗中看到魔性本質,於是在書寫中進行「驅魔」儀式:賦予文學人物自身的卑劣行徑,以「笑」為包裝,讓讀者咧嘴大笑的同時,驚怖地看到自己的形象。
於是,膽怯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原本滿懷虔敬謄寫公文,訂製新外套後,彷彿「有位可人的伴侶願意與他攜手共度一生」,讓他不再孑然一身。穿上新外套(加冕)與外套被搶(脫冕),不過一夕之間,但這不是狂歡節後的新生,而是被「瞎了一隻眼」的裁縫師(魔鬼)魅惑,偏離原本的信仰所導致的必然後果。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涅瓦大道〉的年輕畫家皮斯卡留夫身上。
〈畫像〉延續〈涅瓦大道〉中的藝術家主題,也最能表現果戈里與魔性對抗的決心。
小說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充滿「黑暗浪漫主義」(Dark Romanticism)色彩,一幅畫像流露的神祕力量,讓年輕畫家恰爾特科夫夜夢連連,藏在畫框的金幣,是夢境與真實的重疊,導致他完全受到魔鬼控制,內心生起無可抑止的名利欲望,他撒錢買報紙的評論,創作時只講技法,全然無視人物的內在性格,爾後「金錢成為他的熱情、理想、恐懼、喜悅和人生目標」,直至他看到友人充滿神性的畫作,才體悟貪念致使自己的才華消失怠盡。他耗盡財富,收購上乘畫作,只為親手毀掉它們。精神錯亂的他覺得周圍每一個人都是恐怖的畫像,最後在顛狂中死去。
故事進行至此,已經具備完整的中心思想。但果戈里安排了第二部分,解釋畫像由來並交代畫中人的故事。出現在拍賣會上的畫家B,講述他的父親以高利貸業者為藍圖創造魔鬼形象,賦予他「人類沉痛、壓抑的神情」,亦即那雙挑動觀看者邪念與貪欲的眼睛。與恰爾特科夫不同的是,B的父親參透自己的畫筆創造出魔鬼,所以斷然拋棄一切出家,以苦修淨化靈魂。
這篇以藝術家為主角的作品具有強烈的隱喻意涵:藝術才華是上帝賜予的無價之寶,藝術家必須以純潔的心善加利用這種才華,因為「崇高的藝術創作降臨凡間,正是為所有人帶來平靜與撫慰」。這個片段,也明確指出果戈里以創作驅魔的論點。
原本應該毀掉的畫像在小說結尾不翼而飛,留下一個開放的結局,也告訴我們「驅魔尚未成功,世人仍需努力」。他自己則在喜劇《欽差大臣》和長篇敘事詩《死靈魂》中,進行更大規模的驅魔儀式。

(本文摘自《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果戈里經典小說新譯》之導讀,全文請見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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