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5日 星期日

彼得堡故事的荒謬美學

文/何瑄

《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果戈里經典小說新譯》譯者何瑄
我很喜歡卡夫卡的《變形記》。
主角格里高‧薩姆莎某天一覺醒來變成一隻大甲蟲。變成甲蟲的他儘管保有人類的記憶與情感,卻無法說人話,也無法出門工作,原本依賴他的家人都變得十分害怕他,甚至希望他從世上消失。最後,戈勒各爾沒有復原,淒涼孤獨地死去,而他的家人沒有絲毫傷心難過,反倒鬆了一口氣,開開心心相偕出遊,規劃未來的美好生活。
這篇小說最荒謬也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人變成蟲」這一點。「人變成蟲」這件事充滿怪誕的想像力,但光有想像力並不夠,還得說服讀者才行;有趣的是,讀者閱讀這篇小說時,並不會質疑為什麼好端端的人會莫名其妙變成一隻大蟲。當荒謬的人與事置入日常生活,便會牽起漣漪,把平凡的現實世界變得混亂、荒謬,在這樣的情境下,原先不可能發生的事都變得合情合理,最後「人變成蟲」這件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說背後隱含的「人的存在性」的哲學思考,以及人際疏離產生的悲劇。
翻譯這一系列「彼得堡故事」的過程中,我看到了相似的荒謬性與文學高度。唯卡夫卡的荒謬屬單一線性世界:
普通的現實世界→人變成蟲的荒謬事件發生→主角與所處的世界分裂
而在果戈里的作品中,荒謬性卻是二元並行:不獨只有荒謬人物與荒謬事件,就連人物所處的世界自始至終都是荒謬、分裂、歪斜的。納博科夫在《尼古拉‧果戈里》一書中亦提及這點,並強調「荒謬」在果戈里作品中的重要性:「荒誕是果戈里的謬斯──不過我所謂『荒誕』,並不是指古怪或喜劇性。荒誕有許多色度和程度,就像悲劇一樣,而就果戈里來說,它接近後者。如果說果戈里將他的人物放在荒誕的情境中,那就錯了。如果一個人所生活的整個世界都是荒誕的,你無法將他放到荒誕情境中……」

據此,納博科夫引申分析的文本為〈外套〉,他視主角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為荒謬精神之代表:「裁縫的鼻煙盒上面印著一位不知名的將軍肖像,因為臉孔部分已經被手指磨穿了,於是貼了一張方形的小紙片做為替代。」他認為這正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存在的荒謬處,阿卡基是個凡事逆來順受,平庸無奇的小官員,對他所處的世界來說,他的存在無足輕重,隨時可以被任何人取代;但他本人並未意識到這點,仍舊每日辛勤抄寫,做著一成不變的工作。然而,終生汲汲營營換來的也只是一件新外套,最後還被人搶走了,他的努力終究徒勞無功、含恨而逝。
這就是果戈里創造的彼得堡世界,每個角色都是平庸無奇的人物,可以用鼻子鬍子帽子鞋子衣服,甚至是一張小紙片替代;這些平庸角色襯托出果戈里的彼得堡世界有多麼荒謬,這些人沒有清晰的臉孔、沒有個體性、沒有獨立存在的意義,他們日復一日重複相同的工作與習慣,幾乎不曾改變;少數角色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荒謬,或因突發意外不得不改變的人物,最終都會發現自己的努力僅是徒勞,這個世界充滿各式各樣會吞噬人的裂縫,無論懷抱多高尚的意圖,無論如何辛勤努力都無法扭轉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改變這個傾斜、虛假的世界,因隱藏在背後的是小人物們不敢也無力撼動的一個社會階級體制。

表面看來,果戈里同情這些渺小卑微的主角:〈外套〉裡,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死後化為鬼魂,四處搶人外套,直到搶走將軍的外套,才獲得安息;荒謬的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復仇的對象自始至終都不是搶走他外套的元凶,這段鬼魂作祟的情節,看似一場遲來的正義,將軍學到了教訓,再不敢任意端架子欺凌下屬,但故事最後,真凶依舊逍遙法外,現實社會並不因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之死有所改變。

今日評價果戈里作品與文學地位,多著重其批判社會的諷刺筆法,譽其為俄國寫實主義的奠基者。然細讀「彼得堡故事」這五篇小說,便會發現主角常屬於社會邊緣人(瘋子、吸毒者和除了公文以外,對一切事物都不感興趣的人),這些人眼中的世界有幾分真實性,其實有待商榷。我認為,果戈里刻劃的並非全然真實的彼得堡社會,而是一個作家以藝術理想創造的扭曲世界,透過遊走於真實和想像邊緣的人物,結合嚴肅的人生議題(真善美、藝術、道德、信仰等)、日常生活瑣事(庸俗)及「笑」(諷刺、誇飾、怪誕)的藝術手法,突顯當代社會問題及小人物生存的悲劇與無奈,此即果戈里的荒謬美學,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作者於彼得堡謀生的辛酸經歷,堪稱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另一種寫照。

(本文摘自《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果戈里經典小說新譯》之譯後記,全文請見本書)


※相關連結:
櫻桃園文化追求老經典的新生命──新譯果戈里小說《外套與彼得堡故事》 http://vs-press.blogspot.tw/2015/02/CL005-newsletter.html
《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果戈里經典小說新譯》新書介紹 http://vs-press.blogspot.tw/2015/01/CL005.html
關於《外套與彼得堡故事》的評價 http://vs-press.blogspot.tw/2015/01/CL005-review.html
從果戈里的畫像看藝術家的自畫像 http://vs-press.blogspot.tw/2015/01/gogolportrait.html
藝術作為「驅魔」儀式──談果戈里的《外套與彼得堡故事》 http://vs-press.blogspot.tw/2015/02/CL005-introduction.html

2015年2月9日 星期一

櫻桃園文化追求老經典的新生命──新譯果戈里小說《外套與彼得堡故事》

文/櫻桃園文化總編輯 丘光

櫻桃園文化將滿五歲之際,推出第五部俄國經典文學──《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果戈里經典小說新譯》,我們以平均一年一本的慢讀節奏來介紹俄國經典作家的入門作品,令我們深感欣慰的是,漸漸有越來越多讀者認識到,我們為什麼要這麼慎重地新選新譯新編、且堅持找台灣譯者從俄文直譯這些經典了。一部新譯本能不能賦予老經典在新時空的新生命,正是我們所追求的。
今年輪到了果戈里,這位似乎早已被台灣讀者淡忘的作家,我們安排在讀過杜斯妥也夫斯基之後來看,從杜斯妥也夫斯基說過「我們都是從果戈里的《外套》出來的」,加上他的文字中透著濃濃的果戈里味,以及向果戈里作品或致敬或揶揄的互文對話,還有後來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的契訶夫、布爾加科夫等作家,皆把果戈里奉為俄國小說藝術的導師,便可以看出這位文學經典大師的重要地位。

自我探索者果戈里

對台灣讀者而言,果戈里從名字到內涵似乎都很詭異疏遠,事實上,可能世界各地讀者都會覺得他是一位極神祕的作家,而這也正是重新認識果戈里的契機。我們不妨拋開從前加諸果戈里身上的許多口號式冠冕,從小說文本直接來認識果戈里吧。
果戈里從一八三○年代開始創作「彼得堡故事」這一系列的小說,他試圖描繪俄國首都彼得堡形形色色的人物,並與城市的風景樣貌一起塑造成永恆的文學形象。
細看五篇小說的主要人物,集中在兩種類型──小公務員和窮藝術家,再對照果戈里的生平可得知,這其實就是果戈里的兩個分身,是那個從鄉村剛到首都求發展的浪漫年輕人,四處求官感嘆懷才不遇,同時還去學畫,應徵劇院演員,上班薪水低而寫小說投稿卻被長官嫌棄不務正業……這不也是掙扎在理想與現實衝突之間的我們!
是啊,果戈里描寫的人物,並非遙遠時空的一串陌生名字,而是你我眼前看得見的張三李四。

讀果戈里也讀到我們自己

果戈里對現實的觸感強烈,內心有一股壓抑不住的想像,兩者衝突在他身上化作一篇篇富有現實細節與奔放想像的小說,文學對他來說是調和內心衝突的藝術手法,正如鄢定嘉老師在導讀中所說果戈里把「藝術作為驅魔儀式」,那他要驅什麼魔呢?
從小說文本可以看到許多蛛絲馬跡,這魔是藏在人心的欲望裡,有名利、虛榮、貪婪、嫉妒、自負、自憐等等,一旦欲望大到某個程度,魔鬼便長大控制了這個人,果戈里寫的作品就是嘲笑這些人心滋養的魔鬼和人類本身,我們讀著或覺可笑,或覺悲哀,或覺荒謬,而最終意識到自己不也曾經被、正在被,或將要被這樣的欲望給牽著走!

尋求新譯本的現代性

俄國文學在西方世界的傳播者作家屠格涅夫,深刻了解介紹果戈里的難處,儘管他多方站在果戈里的對立面,他還是為果戈里的藝術成就辯護:「只有變成俄國人才能理解果戈里的全部」,以此來回應法國作家梅里美的狹隘觀點「幽默作家果戈里」一說。
櫻桃園文化竟在此寒冬時刻,不畏屠格涅夫的聲明及其他重重阻礙,耗費多時新譯出版這部作品,無非也是期待新譯本的新觀點有助於我們認識更完整的果戈里,而現代的讀者在新的時空環境下重讀果戈里能不能有所感知且心有所得?那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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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4日 星期三

藝術作為「驅魔」儀式──談果戈里的《外套與彼得堡故事》

文/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系副教授 鄢定嘉

走進果戈里的聖彼得堡


十九世紀的聖彼得堡不僅是俄國的中心,還一躍為文學要角。由於城市與生俱來的「無中生有」特質,作家們勢必得在現實描寫上鋪襯層層虛幻,才能表現現實的變形與人性的扭曲。普希金的長詩《青銅騎士》和中篇小說《黑桃皇后》、果戈里的《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別雷的《彼得堡》等一脈相傳的「彼得堡文本」,滲透虛實疊映的氛圍。
在彼得堡文本形構的過程中,果戈里厥功甚偉。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V. Nabokov, 1899-1977)認為,儘管普希金已經注意到彼得堡「古怪、黯淡的綠色」天空,但只有生活在鏡像世界中的果戈里,在書寫彼得堡時這個「反過來的世界」時,才真正探索與展現了它的陌生性。
果戈里筆下第一位出現在彼得堡的人物,是〈聖誕節前夜〉(《迪坎卡近鄉夜話》)中的鐵匠瓦庫姆。為了取得凱薩琳女皇的鞋子以取悅佳人,瓦庫姆乘著魔鬼「空降」彼得堡,他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用充滿好奇的眼神觀看五光十色的首都。
正如作家在〈一八三六的彼得堡筆記〉所寫:「很難把握彼得堡的總體表情」,於是他採「借喻」手法,以城市主動脈涅瓦大道為象徵,讓《外套與彼得堡故事》在此開場,並以人身上的物件,鬚鬍、帽子、裝束等物件的更迭,交代一天內的人事變遷,勾勒城市圖像,製造空間的縱深感,將彼得堡的地景風貌帶入讀者視野,再聚焦主角,從這個「充斥著官員、商人和德國工匠」,並夾雜藝術家這種「非常古怪的團體」的城市中,抽出官員、藝術家兩條主線,帶出他們的遭遇,並以工匠、裁縫串場,加上一些怪誕場景,營造莊諧交雜、笑淚交織的敘事脈絡。
現實中的聖彼得堡結構嚴謹、層次分明,以涅瓦大道為中心,切割出不同的居住空間。然而,〈涅瓦大道〉的敘事者在小說結尾指出這條大道上除了路燈,一切都是幻象,對文本中的人物而言,無論空間或精神的越界,都可能導致失敗或災難。〈涅瓦大道〉兩位主角──軍官皮戈羅夫和藝術家皮斯卡留夫──分頭追逐驚鴻一瞥的佳人,結果皮斯卡留夫將神女誤認為女神,只能耽溺夢境,以鴉片換取美夢的持續,最後割喉自殺;皮戈羅夫熱情追求德國工匠之妻,卻慘遭工匠及其友人痛毆。〈狂人日記〉的主角波普里辛跨越時空概念的同時,也跨越了感知的界限,進而被送入精神病院。〈外套〉中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在新外套中找到生命力量,首次跨出自己的框線,返家穿越廣場時卻慘遭搶劫,四處求助無門而病卒。
在這個表面真實的藝術空間中,發生的故事光怪陸離,人物遭遇引人同情,甚或掬一把同情的眼淚。與此同時,他們滑稽突梯的言語與行動,又經常製造荒誕不經的畫面。比如波普理辛在精神病院飽受折磨時,神智錯亂間憶起亡母,冷不防地又來一句:「知道嗎,阿爾及利亞總督的鼻子下面長著一顆瘤呀?」阿卡基充滿怨念的鬼魂在彼得堡內四處扒走官員身上的外套,警察抓住「嫌犯」時,卻還想騰出手吸鼻煙,導致鬼魂受不了煙草粉的嗆味打了一個大噴嚏。這些看似與情節無關的細節,充分表現果戈里獨特的幽默美學。

《外套與彼得堡故事》中的「驅魔」儀式

杜斯妥也夫斯基一句「我們都是從果戈里的〈外套〉孕育出來的」,讓彼得堡故事集長期框架在笑中帶淚的「小人物」主題內,把果戈里的作品簡化為官吏社會的臨床病理分析,忽略作家利用「笑」的藝術手法,在理性與非理性、現實與非現實衝突表象下置入深層意義的用意。
自童年時期開始,果戈里對惡(魔鬼)的感受能力就特別敏銳,認為魔鬼漫遊世間,對人宣說惡之華,希冀惡流布人間。這種世界本質,遂成為他寫作時思索的重點,例如〈涅瓦大道〉的結尾處的幾句話:「除了路燈,這條大道上的一切都是幻象。涅瓦大道無時無刻都在欺騙世人。……當惡魔親自點燃燈火,為世間萬物籠罩一層假面之際,尤其如此。」就蘊含作家對惡無所不在的體悟。
果戈里不諱言自己身上匯集各種齷齪的東西,而且種類雜多,無人能出其右。但他同時也說:「我喜愛善,尋找它,恨不得一下子就找到它;我不喜歡我身上卑劣的東西,不像我的人物那樣與它們手牽著手。我現在和未來都要同它們作戰,並一定要驅逐它們。」他在人的卑劣與庸俗中看到魔性本質,於是在書寫中進行「驅魔」儀式:賦予文學人物自身的卑劣行徑,以「笑」為包裝,讓讀者咧嘴大笑的同時,驚怖地看到自己的形象。
於是,膽怯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原本滿懷虔敬謄寫公文,訂製新外套後,彷彿「有位可人的伴侶願意與他攜手共度一生」,讓他不再孑然一身。穿上新外套(加冕)與外套被搶(脫冕),不過一夕之間,但這不是狂歡節後的新生,而是被「瞎了一隻眼」的裁縫師(魔鬼)魅惑,偏離原本的信仰所導致的必然後果。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涅瓦大道〉的年輕畫家皮斯卡留夫身上。
〈畫像〉延續〈涅瓦大道〉中的藝術家主題,也最能表現果戈里與魔性對抗的決心。
小說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充滿「黑暗浪漫主義」(Dark Romanticism)色彩,一幅畫像流露的神祕力量,讓年輕畫家恰爾特科夫夜夢連連,藏在畫框的金幣,是夢境與真實的重疊,導致他完全受到魔鬼控制,內心生起無可抑止的名利欲望,他撒錢買報紙的評論,創作時只講技法,全然無視人物的內在性格,爾後「金錢成為他的熱情、理想、恐懼、喜悅和人生目標」,直至他看到友人充滿神性的畫作,才體悟貪念致使自己的才華消失怠盡。他耗盡財富,收購上乘畫作,只為親手毀掉它們。精神錯亂的他覺得周圍每一個人都是恐怖的畫像,最後在顛狂中死去。
故事進行至此,已經具備完整的中心思想。但果戈里安排了第二部分,解釋畫像由來並交代畫中人的故事。出現在拍賣會上的畫家B,講述他的父親以高利貸業者為藍圖創造魔鬼形象,賦予他「人類沉痛、壓抑的神情」,亦即那雙挑動觀看者邪念與貪欲的眼睛。與恰爾特科夫不同的是,B的父親參透自己的畫筆創造出魔鬼,所以斷然拋棄一切出家,以苦修淨化靈魂。
這篇以藝術家為主角的作品具有強烈的隱喻意涵:藝術才華是上帝賜予的無價之寶,藝術家必須以純潔的心善加利用這種才華,因為「崇高的藝術創作降臨凡間,正是為所有人帶來平靜與撫慰」。這個片段,也明確指出果戈里以創作驅魔的論點。
原本應該毀掉的畫像在小說結尾不翼而飛,留下一個開放的結局,也告訴我們「驅魔尚未成功,世人仍需努力」。他自己則在喜劇《欽差大臣》和長篇敘事詩《死靈魂》中,進行更大規模的驅魔儀式。

(本文摘自《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果戈里經典小說新譯》之導讀,全文請見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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